【黍令】赠剑
原作向,只是想看看黍舞剑的样子,造点谣。引用了杜甫的诗句,现在看来意外地适合她。
又是一年春来时。结束了“美妙”的罗德岛探亲之旅,黍再一次动身,回到了大荒城。
冰雪融化已有一段时间,新芽嫩绿也抵不过春寒正盛,正颤颤巍巍地缩在枝头。早先一步飞来的羽兽似乎体感自己被前几日的温暖欺骗,天边只回荡着它们不满的叫声。
黍和这群羽兽们感同身受。在岛上的时候,她就把自己穿不上的衣服全留给了妹妹们,自己穿着来时一样的衣服,没有多余的准备,一下车就和隆冬的余威撞了个满怀。照以往的经验,这几日应该就要开始春耕的前期工作,但如此寒冷非常的天气,不知道春耕受到了多少影响,她需要了解具体情况,便顾不上自己,急忙赶去城外的种植区块。
路过的农业天师府学生向她打招呼,她就随手借了一个学生的终端查看土壤的状况,湿度、酸碱度、单位土壤生化成分分析、采样土壤物种丰富度……关于土壤的关键指标被集中在一个精简的报告里。学生告诉她说,这个冬天她不在的时候,天师府召集人力将天桩的运算性能再提升了一个档次,同时能够安置在田间的中小型计算机也已试验成功,这些计算机与天桩、数据中心和手上的每一台终端都有良好的联网。
“老师,这些报告是每天都有的,由终端自动整合生成,替我们节省了很多精力呢。”
“老师您不知道,这个冬天我们可忙了!完全不像以前,冬天只能窝在屋里啥都不干。您看,土地的整理工作,早就已经开始了。”
“好。这么冷的天,你们却在忙着在地里更新设备,辛苦你们了。”
黍点点头,把终端还给学生。
“对了老师,”临别前,学生补充道,“这个冬天,乡长召集了一些有余有闲的农民们,打算将他们培养成民兵力量,以防邪祟来袭。这几天应该已经开始训练了,您可以去神农广场看看。”
玉门的天亮得有些晚。令从昨晚的遗醉中睁开眼,整个城市似乎没有完全醒来,可她却已失去了睡意。就在前几日,玉门附近有成分未知的天外物体坠落,她受命带领一群将士守在坠落地点附近,一是清理现场,方便疏散落点附近的居民;二是确认天外物体的成分,以防类似源石的疫情蔓延。
将士飞速来报,带来了一个好消息,天外物体并非源石。她看了一眼将士手里取回来的样本,风沙吹拂下的矿物反射着朝日的阳光,温柔而耀眼。
她断定这并非寻常,命令将士们尽数收集回仓,用于打造装备。借口回城禀报的机会,令先行一步闪入了落点现场,并顺走了品相最好的一批。
“不是源石就好,”重岳捡起令手上的石头瞧了又瞧,“来自天外的矿物,乃是铸甲铸剑的上好原料。上一次降落,已是百年以前,那时候我将自己封入剑中不过数年,利用它铸做了多柄类似的剑,这些剑流入市场,几经辗转,竟成了抢手货。”
“想必民众知悉这些天外来物的价值。”
“不错。这几日有风声走漏,城内骚动,似有争相采集之势……山海众情势未定,这样闹,怕不是要出岔子。”
“不如就让他们出来找好啦。”令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,“兄长放心,能用的都在我们手中,落点现场附近可还有我的人,如今那里剩下的就只是一堆普通石头罢了。”
听罢,重岳松了口气。“你务必确保群众安全。”
“没问题,不过——”
在重岳疑惑的目光下,令将桌子上顶好的矿石一并收入囊中。
“兄长,这些石头,能否都归我呢?”
令想做一把剑。
她很久之前就在想着她用剑的样子。很小的时候,兄长催着他们早晨起床,习武练剑。二妹三妹全去了京师,令自己不想练习于是溜走,徒留兴致寥寥的弟弟妹妹们在熹微的晨光中一下一下地挥剑。
她躲在高处,抱着酒壶就这么看着。二哥和四妹妹练得最好,三弟四弟次之,其他弟妹兄长管不住,有时兄长还得拜托她帮忙看一看。他们从清晨练到日照当头,每个人脸上或是勤勉、或是疲惫,或是淡然的面容,常引得兄长唠叨感叹,说我们兄弟姐妹只有我一人习武会武,实属遗憾。此时四妹妹会把剑放在一边,兄长,你可耽误我给作物浇水了,今天我们没饭吃要怎么办?
面对黍的“不满”,兄长只好妥协,任其挥袖离去。可大家心知肚明,实际上黍就是舞得最好的;不是寻常人类,又怎会有果腹的需要?
黍妹妹心思聪明得很,学什么都会,只是不感兴趣。她知道。
只是,在这样春日明媚的时节,她不知道有多少次,因为看着她舞剑,而忘了喝自己壶中好不容易攒好的酒。如今多年过去,那些弟弟妹妹们早已不再执剑,奔向不同的领域,四海为家。
霍如羿射九日落,矫如群帝骖龙翔。
来如雷霆收震怒,罢如江海凝清光。
令有私心,她记得清楚,还用诗记录了下来。她看到她抹掉额头的汗珠,举起晒得有些通红的胳膊不耐烦地将长发高高束起,还嗔怒地往她藏身的地方狠狠瞥了一眼,她只能坏坏地笑,向有些生气的妹妹传手势。这个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,所用的诗句竟是如此的平淡无用。
此后千百年的时光里,这份苦恼几度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,纵使作诗百篇、豪饮千杯,也是不得其解,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,将她全身都挠了一遍。
原来这叫“痒”,她是后来才知道的。
“好剑。清风化雨、温润无声。然剑起剑落凌厉不减,好似劲风拂过、春草又生。”
“兄长夸得好。这不得转达给尚蜀的兄弟们,请他们喝酒。”
重岳轻叹了一口气。
“此剑长二尺六寸,较寻常剑来得短也轻巧。可是要赠给一位女子?”
“不错。那位女子曾经可是舞得一手好剑,令人难忘。这么多年过去,是她忘了如何用剑,我却没忘,那可太不公平。”
“如此。令妹要给这剑取什么名字呢?”
“哎呀,咋取呢……这倒是犯难了,”
令望向东面,那是她在的方向。
“先叫‘春芜’吧。到时候她爱什么样的名字,就再改。”
预备民兵们排好阵队,一板一眼地练习体能和招数。黍来的时候正好响了集合号子,于是她站在神农广场的角落,看曾经相伴田间的农民们如今都拿起了武器,火辣的呼号为刺骨的春寒带来一股暖意。
看来大家都没闲着。黍不禁感慨。如今的农作需要的人力逐渐减少,势必会让一些农民丢了工作,也要仔细想好这些农民的去处才行。
“哎呀,净是考虑别人的事情,我的好妹妹呀也不让阿姐省心呢。”
“嗯?”
思索间眼前景色已经骤变,只一听来人的语气便知道是谁。
黍叹了口气。
“我的好姐姐呀,以后能不能别用这么害臊的梦来和我打招呼?”
明媚的阳光下,练完剑的黍远离人群,寻了一处山泉,想要洗去全身的汗湿。
人类的身体竟是如此的……不方便,需要穿衣服、容易出汗、容易变热、容易变累,对周围的阳光、雨露、热量是那么的敏感,只需稍微触碰,力度的轻重缓急就会立刻透过皮肤,传达出奇异的感觉,这是初为人身的她难以想象和表达的。
“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了。还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吧?那时候我们被大哥拉起来一起练剑,说是强身健体来着。”
她看着眼前的黍剥下衣服,正慢慢露出绘彩色的皮肤,宛若纸上泼墨的画,太阳给这幅画鎏上金光,流水赋予这幅画生命,水珠在身体上跳动,墨画泼出点点星光。
此时的黍有点坐不住,轻咳一声。
“你为何要给我看这个梦?”
“梦到什么我就给你看什么呀,”青蓝色的龙自梦中现身,飘然而下,嘴角调皮地向上翘翘,“我可不知道来找你的时候,做的会是这个梦呀。”
“已经是很久以前了……要不是你现在刻意提起,我真的会忘。”
“等等。”令转身用一个手指头抵住她的嘴唇,“梦非‘刻意’就能追求的事物,似是有心,亦是无心,似是由我说了算,更是我无法可想、无计可施之物……嗯,扯远了。”
“无法可想?无计可施?唉,我的姐姐呀,”黍伸手撇去令的手指,带着她指了指梦里的“黍”,“你哪怕就不说一句准话?‘你梦到了这样赤身裸体的我’,如是而已。”
“哎呀……”
令挠了挠头,手本能地摸向腰间的酒壶,没想到抢先一步被黍抓住。酒壶在两人的手中打架、安分不能,最后掉在地上。
“梦到就是梦到了,我还能怎么办呢……”
迎头就撞上了她询问的眼神,令小声嘀咕着。酒壶已经没有一点酒了。
“你不会告诉我,你来这里找我的目的,就是想偷我酿的糯米桂花酒吧。”
“在梦里我也偷不到啊。”
“还得再等一百年吧,”黍抓住姐姐的手,看着她装醉的眼睛,笑了。
“真不好意思,要让姐姐空手而归了。”
“你净欺负我们几个兄弟姐妹……”
“哼,”黍凑近了一些,“这幅图景,是谁在欺负谁呀?”
——是啊,阿姐一定、一定不止一次地来过、见过、梦过此地。
——是啊,你怎么知道。令低下头,将妹妹再拉得近些,用手指摩挲着她的手心。
她只能把说话的声音放得再轻一些。
“每个‘人’的身体都长得差不多。穿上或脱下衣服,在我看来原本没有区别。”
黍在她面前脱去身上的外套,露出和池边人一模一样的肩膀和身体。难以相信,梦境里的事物忽然鲜活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,令断定自己醉了,在梦里,喝着不是酒的酒。
“黍妹妹……我有点头晕。”
“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的想法变了好多。令姐姐想知道为什么吗?我是如何想清楚这个问题的。”
“当然想。”她任由妹妹的双手环绕在腰间背后,任由妹妹的吐息肆无忌惮地从每一个孔洞中冲入,好痒。
她们不止一次这样做过。但此时此刻,依旧如数百年前,那样在高处看着她的感觉。似是火热,又是挠痒,挠得千疮百孔,烧得体无完肤。
“好久不见,姐姐。我们不打扰她,回屋里叙旧吧。”
“好。”
黍吻上令的嘴唇。是酒香和稻香混合的味道。
陷入缠绵的一刻前,令只想着,如果每次来找她都带着这样的梦,也不坏呀。
“话说回来,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。”
绵长的吻结束。月明高升,春寒料峭。黍中途还穿上衣服跑去把火炉点燃了,屋里噼噼啪啪,有火星子跳动的声音。
“我来给你送东西,”令指了指竖在墙边的剑。
“喏,这个,送给你。”
“剑?”
“嗯。”
黍苦笑起来,点了点令的鼻子。
“姐姐是醉糊涂了?我可不尚武,也不用剑。”
“先别急,”令扬起下巴,示意黍去拿剑来。
“姐姐送妹妹礼物,这是天经地义,哪有不行的道理。”
黍只好起身,停了一下,简单地穿起外套,从精致的鞘中抽出剑。
剑身倒映出她的影子,如月,似玉。她舞起剑来,记忆好似种子苏醒,雪融开化冻的春水流淌,流淌在春光播撒的草芜间。
霍如羿射九日落,矫如群帝骖龙翔。
来如雷霆收震怒,罢如江海凝清光。
令又想起了那些诗,再好的诗句,不过眼前真实所见所感,早些年前困扰她的一切,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。
“你小时舞剑极好。尽管你日后不再用剑、或忘记如何用剑,我也并不觉得可惜。只是,”
“只是?”
黍一个利落回转,把剑纳入鞘中,回来坐在床边乖乖地听姐姐说话。
“不枉我用上最好的材料,找来尚蜀最好的工匠。兄长也夸这剑好……对了,这剑名叫‘春芜’,我起的名字。你想改成什么样的都行,只要你收着就好。”
令歪了歪头,笑着伸手拨去挡住眼睛的散发,去吻她弯弯垂下的眉眼。
“只此一刻,我千金难求。”
【完】